青禾

便归来(四)

  事情的一切都按照洪瑞的猜想在进行,甚至顺利到令人惊奇。洪安不通世事的恰到好处,洪辰又优秀到足够耀眼,整个家族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情,洪安也许会习得那剑法中的最后一式但所有人都明白,洪辰才会是家族最合适的下一任的家主。然而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洪安影响力,无论是对于洪辰还是对于洪瑞。

        洪瑞应该想到的,这个在外声名跋扈的少年如何深深俘获了洪辰的心。长兄如父,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类似于父子之间的依恋关系,那种洪瑞没有给予的情感全部都由洪辰在漫长岁月中由着洪安一点一点地索要了过来,其中地假意真心恐怕洪辰自己都分不清楚。

        他任由两个孩子亲昵,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兄弟,兄友弟恭,严父慈母。

        他看到过洪辰如何握着洪安的小手从人之初一笔一画的写到曰春夏,曰秋冬。初秋的暖阳打在二人的身上,满院子金黄的落叶还没来得及被小厮丫鬟们打扫整齐。小兔崽子写的满手是墨,洪辰一时不防让他给脸上抹了两道,四目相对笑的开怀便嬉笑着闹了起来,墨汁宣纸散落一地,他听到苏昕隔着窗子笑嗔道:“做什么,临个帖描个字的你们两个也不老实。”两个小兔崽子吐了吐舌头。他挑了挑眉,响亮地清了清嗓子。顿时小的一溜烟就没影了,大的不慌不忙地站直了,理了理散乱的发带衣带,笑的一派温文,耍赖似的叫道:“爹~”

        他老僧入定一般的点点头,进了苏昕所在的屋子,余光瞟见小混蛋躲在被爬山虎掩盖的墙壁后面,只露了头,一双眼睛不安分地转动着。

        他也看到过的,漫天飞扬的大雪将洪家大院敷上一层白霜,那个已经有了半人高的小家伙满院子的拿着雪球招猫逗狗,小厮丫鬟们被他扰的不堪忍受,个个团起伙来用雪洒他,洪辰在一旁充当军师,指挥者一帮小厮排兵布阵,终于将这个小魔王一头摁进了雪地里。洪辰坐在廊子上哈哈大笑,苏昕在一旁埋怨着辰儿这个做哥哥的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弟弟,慌慌张张地把小家伙从雪里拉回屋子里,要给他换上暖和的衣裳。

        小家伙张牙舞爪的扑到洪辰怀里染的他一身的雪,他听到洪辰夹杂着爱怜的嫌弃声,嘴里说着下来,手还是还老老实实的抱着小家伙回到了屋子里。

         那个小小的孩子,手持木剑,明媚飞扬。在学会轻功之后,整个大院的屋顶几乎被他上了个遍。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洪辰散学的功课之一,就是被小厮们拉着满院子的找人。每到这个时候院子里都格外热闹些。

        也有找不到的时候,洪辰总是把脸一板,装作很认真的样子要去找爹爹。洪安就会马上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笑嘻嘻的对着他撒娇,一双杏眼眯起来,极无赖的样子拽着他的袖子叫道:“哥哥”,他从不拖着长调,向来将短促的两个音节清楚的发出来,然后在鼻子里含混着恩的音含很久,听起来总是很像哥哥恩~,洪辰有时候会想,我对你有什么恩情。

        每当洪安闯出什么祸事,老爷子一贯丢到他这里,洪瑞明白老爷子是在让他那这个分寸,这个孩子要雕琢到什么程度。

        雕琢到什么程度,每当那孩子搅得满院鸡犬不宁的时候,他都发自肺腑的觉得,成这个样子恐怕就差不多了。他的扇子都抽坏了好几把了,人家常说千金难买一笑,他这是用来多少名贵的扇子来换得小兔崽子嗷嗷嚎一场,何况嚎的还如此难听。

       时间久了,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什么时候是在刻意的放纵这个小魔王,什么时候是真正的宠着他,觉得孩子闹一闹,整个院子都多了好多生气,不就是搞得人仰马翻嘛,又能怎么样,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不过就是将厨房的米喂了鸡,搞得鸡撑死了人饿着了嘛。

       不过就是练功时将院里名贵的海棠树给剃了个头嘛。

        不过就是在学堂里把先生的胡子绑了个死结嘛,大不了让先生重新再蓄就好了嘛。

        不过就是悄么声得拿走了洪老爷子钟爱的剑佩,打水漂去了。

        “反正也那么旧了,该换个新的了嘛。” 洪安抿着嘴,一脸无辜。

        洪辰听他说完竟然觉得他家小安儿真是乖巧可爱。爱怜地捏捏了捏他圆乎乎的小脸。

        “大少爷!”前来告状的管家,忍不住出声到。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洪辰点了一下小混蛋的头,勉强正色道,“你可听到了,以后再不可如此了。”

         “嗯嗯。”一脸乖巧地点头。

         “大少爷!”管家跟在身后叹了口气。“每次都是这样。”

         如果不是自己一天到晚的收拾着烂摊子,大概也会觉得这小子活泼可爱吧。

         不过就是把七叔去年从海南带来的珍珠给磨了粉喂了三叔公养的鲤鱼嘛。

         洪安手里不安分的玩着自己的衣带,怂着自己的鼻子,不老实的歪歪站在洪瑞面前,说到:“七叔早就想吃三叔公的鲤鱼了,我这是拿七叔的好东西送给鲤鱼,它们收了,才好让七叔安心的享用。”

        放屁,什么时候吃个鲤鱼还征求它同意。

        不对不对,什么时候你七叔说要吃三叔公的鲤鱼了?

       好像还是不对,吃什么不好,鲤鱼又不好吃。

       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哎呀!兔崽子!你闯个祸还给我找这么多的借口。 

        洪瑞板着张脸,内心已经被他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辩解整的心力憔悴,隐隐觉得不就是吃了鲤鱼嘛,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还知道给七叔和三叔公送些过去,倒也挺知礼的。

     洪安看着自家爹爹沉默不语,一点一点老老实实地磨正了自己的身体说到:“爹爹莫生气,孩儿下回悄悄地做,绝不让人知道。”

     洪瑞正点着头,突然觉得还是有那里不对。

      窗外的小厮正在扫地,突然听到一声暴喝:“你给老子出去。”浑身一抖。

      “老爷又对小少爷发火了。”旁边坐在廊上的小厮笑嘻嘻地说。

      “还不是常事,听说昨天小少爷还趴到了一个婢女的身上。”那小厮放下手中的扫把,头往那边凑去。

       “咳咳”,洪安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盯着两个小厮,问到“听谁说的呀?谁趴在婢女身上了?”

         少年一身白衣站在清晨的日光里,弯成月牙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怀好意的狡黠。

        “哥儿,我们挡着哥儿的路,哥儿也不说一声,怪吓人的?”那小厮陪着笑缓缓地跪下来说到。

       “你还学会做这种事了?”洪安还没来的及开口,就听见自己哥哥好奇地询问声。

        洪安的注意力马上就到了自己哥哥身上。扑到了自己哥哥的怀里,捏着洪辰的衣袖撒娇道,“安儿只是从房上摔下来,砸到了她。”

     “你呀。”洪辰握住了他不安分的小手,“爹动手没有?”

      “哥哥来的这样快,当然没有啦”

     “嗯,走,娘做了青团,快去吃吧。”

      “要吃红豆馅的。”

      “知道知道,专给你留了。”

       也有洪辰都想揍他的时候。

      盛夏的时节,洪安领着一群小丫鬟,嘻嘻闹闹的去粘知了爬高上低的搞了一身的泥,洪辰手法老练的生了火,在树旁刨了个坑,烤了一芭蕉叶的知了去喂那帮小丫头,那群小丫头爱干净,一窝蜂的就跑开了,他耸耸鼻子甚是可惜这美味无人欣赏,乐颠乐颠地跑去找自己家哥哥。

      洪辰天不怕地不怕的独独怕这些奇形怪状的虫子,当时还是半大小子的洪辰平时已经很有些人模人样了。

        在那天下午,洪辰把桌上所有的纸张劈头盖脸的扔到了洪安身上,整个院子都环绕着他颤抖的叫声。洪安吓到半天没有闭上自己的嘴巴,匆忙把一捧知了扔到窗外,拿着脏乎乎的手顺毛似的摸着洪辰的头发,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安抚着他。

       等到洪辰的注意力被窗外的火光吸引的时候,他只剩下颤抖着拿手指着窗外力气。

       那天晚上,月明星稀,蟋蟀的叫声清脆悦耳,两个人罚跪在黑漆漆的祠堂,面对着一排排牌位,洪辰第一次压抑不住自己想要抽他的冲动。

      “洪!安!”头一次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大名。

       “嗯?”小家伙迷迷糊糊得抬起头,下意识的吸了吸口水,含糊的应着。

        “哼!罚着跪你也敢睡,清醒点。”坏心得要把他叫醒。

        “嗯~好~你别害怕。”小家伙也不知道是清醒了没有,嘴里答应着,小手还在他手上拍了拍,脑袋却又低了下去。

       洪辰看着这个泥猴子,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让他靠着睡了过去。

         秋冬春夏,原来时光真的过的这样的快。

         洪辰在加冠的那天晚上,跑到洪瑞的屋里,已经长成的孩子也许无法再用少年称呼,他穿着素色的袍子在夜风中显得分外单薄,洪瑞忍不住的又念叨起了儿子。

        洪辰笑着,他说:“爹爹,我们今晚喝酒怎么样。”

        洪瑞对于儿子又升起了无奈的心思:“大晚上的,明日还要为你加冠,喝什么酒。”

         洪辰笑着,耍赖似的做到了父亲的床上:“那我今晚要跟爹爹睡。”

         洪瑞生不出生气的心,这个儿子聪明到连耍赖皮都耍的让人生不出气来。他认命般的替儿子整理床铺,等两人都平躺在床上好一阵子之后,他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含混着的仿佛睡着的呓语:“孩儿心有所愧,不如让安儿当了家主。”

         父子双方应该没有人会把这句话当做真正的呓语,他此刻才懂得辰儿大晚上跑来喝酒的意图。他的孩子足够看透人心,可又善良到不忍心违背,只能在漫长的岁月中夹杂在良知的枷锁里挣扎。

        他应到:“当真么?”

        那一刻如果重来无数次,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保持沉默。

        洪辰翻了个身,面向了窗外。

        又或许,他是他的孩子,始终有着和他一样的私心。

       怎么能够放弃,他们的一生都在为那个位置做准备,抽离了这个又将以什么样的身份活下去。这样的摇摆,这样夹杂着真心的收买,太过于伤人伤己。每一次的摇摆都会拷问着自己的良心,每一次的收买都会让他愈加看轻自己的情感。

他本就是个太过于软弱的人,即无法彻彻底底的硬下心来,又无法彻彻底底的把手放下。两难之间,心如火焚。

         加冠的当天,格外晴好,古朴厚重的装饰让这个百余年的老院升腾出更加厚重的美感,本来应当是主角的洪辰却一直无法沉浸到这个仪式当中,他跟读着赞者的训文,他一遍一遍的换上不同时期所穿的衣服,直到厚重的冠压到了他的头上,他终于回了神。

        “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他嘴里应着不知多少人念过的词句,心里却飞奔到了少年。那时他还小,抱着洪安那个泥猴子,他带他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泥猴子乖巧的一字一句的复述,那个时候的人沉浸在天与地,宇与宙的纯粹中,永远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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